南朝那枝桃花，以鲜血染就。开在青楼女子李香君的扇面上，点点殷红触目惊心，惨烈到令人肃然起敬。

自明末至南朝覆灭，兴衰存亡，风云变幻，动荡的历史就一个字——乱。先是大明朝中党派林立，争得你死我活，继而阉宦专权，搞得乌烟瘴气。之后，新继位的崇祯帝钦定逆案，追杀阉党，启用东林士子。这边尚未安稳，那边李自成起义了，崇祯帝自缢身亡，明朝覆灭。紧接着，吴三桂引清军入关，中原沦陷。在南方，留都南京的明王朝残部拥立福王朱由菘，建立起南明小王朝。岂料君是昏君，臣是佞臣，生生断送了大明最后一线希望。清军铁蹄一路南下，收复失地的初衷烟消云散，偏安一隅的美梦也终告破灭。

许多年之后，清人孔尚任遍访南朝遗民，“借离合之情，写兴亡之感”，历经十余年，三易其稿，自创北曲《桃花扇》，借一柄扇子，串联起众多历史人物和事件，折射出南明小王朝风雨飘摇的历史背景。

“南朝兴亡，遂系之桃花扇底。”孔尚任不说历史，先说一个桃花扇的传奇故事。故事的男主是侯方域，文采了得，与冒襄、陈贞慧、方以智并称复社“四公子”。女主李香君又名李香，生得娇小玲珑，号“香扇坠”。精音律，擅诗词，南京秣陵教坊名妓，偶一婉转歌喉，便艳惊四方游士，与柳如是、陈圆圆、董小宛等并称“秦淮八艳”。

以天下为己任的风流才子们，一边大谈国事，一边去往秦淮水榭访美人寻佳丽。于是，侯方域遇到了李香君。乱世中，才子佳人一见倾心。

桃花扇是一种什么样的扇子？“桃花扇何奇乎？妓女之扇也，荡子之题也，游客之画也……”云亭山人《桃花扇小识》如是说。侯公子囊中羞涩，却要为“妓女”香君备梳拢之物，实为“荡子”。杨龙友雪中送炭：鸳鸯被，芙蓉妆；缠头锦，流苏帐；新嫁衣，百宝箱……妆奁酒席，出手不凡。喜庆之日，侯公子赠佳人白纱宫扇一柄，权作订盟之物，题诗云：“夹道朱楼一径斜，王孙初御富平车。青溪尽是辛夷树，不及东风桃李花。”素扇有诗，香风渐至，但桃花尚未绽放，故事才刚刚开始。

原以为是杨龙友热心慷慨，助人为乐。却不料真相是阮大铖幕后操纵，“赞助”了梳拢仪式的全部开销，杨龙友只是以“游客”身份“出镜”而已。阮大铖其人，也算得才子一个，不仅诗文写得好，还写了几部文采斐然的传奇文本，戏曲名作《燕子笺》便是其中之一。但他这个东林党人的门生，却投靠了阉党魏忠贤，人品实在太差，为士林不齿，崇祯初年即遭“封杀”。此刻，见阉党大势已去，他又摇尾乞怜，回过头来试图重金收买侯公子，欲与复社文人握手言和。

得知实情的侯公子尚在踟蹰，香君却早已沉下脸来，大骂阮大铖“趋附权奸，廉耻丧尽”，傲然道：“这几件钗钏衣裙，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。”摘珠翠，脱绮罗，退了妆奁，情愿做个布荆人。

阮大铖吃了闭门羹，拉拢不成，便怀恨在心。明亡后，于南明小王朝一朝得势，便伺机对复社人士大加报复。被逼无奈，侯公子匆匆避祸，投奔史可法。香君洗尽铅华，闭门谢客，等待侯公子归来。不料，阮大铖欲强将香君许配给得势的大红人漕抚田仰。媚香楼里，气性刚烈的小女子宁死不从，情急之下一头撞去，血溅诗扇。

连左右逢源的杨龙友也被惊吓到了。匆忙中，想出一个权宜之计，将李代桃，方才了事。事后杨龙友去看受伤的香君，但见诗扇上“几点血痕，红艳非常”，感慨之余，灵机一动，取草汁作墨色，将那疏疏密密、浓浓淡淡的血渍，添了些枝枝叶叶。瞬间，鲜血满扇开红桃，一幅折枝桃花绽放在南朝烟雨中。

苏昆生受香君重托，携了桃花扇，几经波折寻到了侯公子。不想待侯公子急急赶回，却是人去楼空，只见一座空桃源，香君早已被选入宫了。

故事说到这里，似乎可以结束了。但这出才子佳人的《桃花扇》，却出乎预料地一直唱到侯公子入狱，清军南下；唱到史可法沉江，南明覆灭；唱到奸佞小人马士英台州山中遭雷劈，阮大铖跌死仙霞岭；唱到历经磨难的侯公子与香君终于栖霞山重逢……大幕即将落下，结局想必应是皆大欢喜的。

然而，“国在哪里？家在哪里？君在哪里？父在哪里？”一语惊醒梦中人，国都亡了，还恋什么情根欲种？这对痴情人双双入道，才合便离，一个去了“南山之南”，一个去了“北山之北”。孔尚任慷慨悲歌，道尽亡国之痛，嬉笑怒骂皆成戏，桃花扇底送南朝。

林语堂《为香君题诗》云：“香君一个娘子，血染桃花扇子，气义照耀千古，羞杀须眉汉子。香君一个娘子，性格是个蛮子，悬在斋中壁上，教我知所管制。如今天下男子，谁复是个蛮子，大家朝秦暮楚，成个什么样子。当今这个天下，都是骗子贩子，我思古代美人，不至出甚乱子。”这话一针见血，说得痛快淋漓。历史上的香君虽下落不明，但舞台上《桃花扇》的故事却一直唱到今天。铮铮傲骨隐在人面桃花里，香君谱就了一曲千古绝唱。而立志复明的侯公子，入清后却一头栽倒在世俗的泥坑里，骨头一软就参加了科考，终究还是忘不了“功名”二字。时人讥笑云：“两朝应举侯公子，忍对桃花说李香。”堂堂须眉，竟不及一个青楼女子活得有骨气，晚年追悔莫及，也是自感愧对香君，愧对那柄桃花扇吧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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